大敞科学之门-《环球科学》
by Yan on 6月 26, 2008
(来自科学松鼠会,作者为桔子帮小帮主)
四年前,《自然》杂志顾问编辑Philip Ball在《属于大家的好东西》一文中对“众人拾柴式”科研略作总结,在他的三种模型中,大家的才智汇集在一起用于科学研究,再复杂的事实和再细小的错误也不在话下。不过科研也不能白拿好处,作为交换,它必须付出的酬劳是信息开放。展望毕竟只是纸上谈兵,时至今日,下到亲手操作实验的学生,上至实际掌管科研大权的教授,科学界仍对这一理念各执一词。我们在这条路上走出了多远,科学研究对更多人敞开究竟是大势所趋还是个人的乌托邦?
“万众瞩目”下的科研
在历史上,天文曾是最寂寞的学科,天文学家独立计算和观测,漫漫等待才换来零星发现。今天,恐怕再没有一个学科有天文学这样的阵容,全世界志愿者的眼睛已为各种空间搜索计划盯住寥廓空宇,组成一个名副其实的“人肉搜索引擎”。这便是Ball开篇第一模型——“大众分析”。天文学家何以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地免费工作?诀窍显而易见,第一手科研图片亮出来共享,最终发现权还为志愿者拱手献上。维基百科是另一个众人参与众人获益的资源——每个人都不是万事通,但全世界人一番“七嘴八舌”,最终你握在手里便是一份了得的智慧。
论文共享是科研界著名的群众项目,在Ball的模型中被称为“众人评议”。早在1991年,连互联网都没有普及,高能物理理论研究群体已建起一个电子论文网站ArXiv。人们可以把提交但尚未被接收的文章先在这里发表,在正规的杂志审委会还没来得及说话的第一时间,全球同行便可以“指手画脚”。相比于步骤冗长的审稿过程,这一举措之受人欢迎可以预料。时隔近二十年,数学、计算机、数量生物学、统计等众多学科已纷纷加入,这个网站也发展为近48万篇论文的集散地,自由下载不需权限。2007年网站下载量达到4500万篇,每月新递交5000篇,日浏览量近百万。ArXiv创立者,康奈尔大学物理、计算及信息科学教授Paul Ginsparg说:“网上电子档案成为人们交流信息的首要场所,那些历史悠久的纸杂志一下子就受排挤了。”ArXiv建立十年后,生物界也迈出试探的脚步,开辟PubMed Central为人们免费下载论文;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更获得参议院批准,要求它资助完成的所有学术论文必须在一年内免费向公众开放。
最近,美国公共科学图书馆《PLoS》开办网络版《PLoS ONE》,它一上来便号称要颠覆四百年传统,实现“真正的同行审阅”,即文章生死大权不再由几位代表掌握,一旦技术细节通过审查,文章即告“发表”并开始接受全球同行公开评审。尽管新制度仍需在批评中磨合,网上审阅的支持者倒也不乏其人。2007年结束之时,1000多篇网上论文成为《PLoS ONE》的周岁贺礼。
总结上述“开放获取的科学”(Open Access Science),Ginsparg说:“它绝不等同于‘免费的科学(Free Science)’,前者还强调了易于搜索和互动交流。”
Ball模型第三种是形式最丰富也最具争议的“合作研究”,它以OpenWetWare(OWW)、UsefulChem以及科研博客的出现为代表,崇尚科研透明,希望由此换来合作。
OWW的创立者来自麻省理工学院Endy和Knight实验室,网站最初建立只是为了跨越物理距离,让不在同一个楼的实验人员即时共享信息,然而此举在同行中的反响却出乎他们的意料。经过三年时间,遍布全球的4100名用户已加入他们的行列,在此交流实验经验。就像原先梦想的那样,OWW确实成就了一些可圈可点的合作项目。2005年,麻省理工学院博士生Barry Canton在OWW网站上发表了一个建立“标准生物学模型”的构想,他原本并没有期望什么结果;谁知九个月后,万里之外的伦敦帝国理工学院研究生Vincent Rouilly读到了这个帖子,灵感大发并联系了Canton,二人一拍即合开始合作。现在,这个模型已在若干重要会议向世人展示,并吸引了几个具有技术专长的奥克兰学生的加入。作为OWW的核心人物,Endy毫不避讳对“开放”的彰显,他的实验室个人信息网页上便赫然写着:给我发邮件前请做好心理准备,你的邮件可能被公开。
无独有偶,德雷塞尔大学化学家Jean-Claude Bradley也于2005年建立起学术交流网站UsefulChem,该网站三年来一直与OWW并驾齐驱成为开放典范。Bradley甚至于2006年给自己所标榜的开放科学分支单独定名为“开放笔记本的科学”(Open Notebook Science)。顾名思义,你能从他的网站上看到实验室成员如何计划实验、为何成功和失败,能看到每一块蛋白胶和每一张底片。照他自己的话说,其精髓是“毫无内情的实验数据”。说到科研透明化,Bradley如数家珍:“如果未曾公开实验细节,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结识现在的合作者。”
如今,就连博客也被科学家赋予了“合作研究”的潜力,只是展示在这里的不是数据,而是科研感悟。在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生态学副教授Rosie Redfield的号召下,实验室几乎每个成员都拥有科研博客。Redfield对促使她做出这些努力的一篇博文津津乐道:“在科研中,被人抢了先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这是科学本身的缺陷,我们无能为力。因此便回避竞争,是一种资源浪费;然而不正当竞争,以致采取什么都保密的另一个极端,同样是资源浪费。”Redfield说:“我们希望别人了解我们在做什么。虽然外实验室人员给我们留言的不多,但是我们确实曾从中获益。”尽管教授中浏览博客的不到一成,拥有科研博的少于1%,电子论文网站ArXiv还是于最近新增了链接到相关科研博的功能,组织者希望网站巨大的流量能带动博客浏览量,同时希望留言机制能够鼓励博主写作,从而形成一种良性循环。倡导“开放笔记本”的Bradley却对此略有微词:“博文多数只是‘纸上谈兵的闲聊’。只有真正看到原始数据,人们才有权利对研究做出评价。”
如何开放和开放到何种程度在先行者内部尚未达到共识,2008年3月,美国马里兰大学计算机科学教授Ben Shneiderman却已在《科学》社论中预言:网络改变了我们研究问题的方式甚至内容,在随后的四百年间,科研最大的挑战将是如何处理信任、责任和隐私的关系,让他们更好地为科研服务。 “开放获取的科学”、“开放的科学”、“基于网络2.0的科学”、“开放笔记本的科学”,由此被正式纳入“科学2.0”旗下,接受众人审视,其核心是“人与网络”。
谁来保护你
说到科学2.0,人们最大的顾虑是自己的想法和结果被剽窃。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些电子论文网站给出了明确答复,比如,论文一旦在ArXiv出现,即使还未被正式刊物接受,也受版权法保护。正因为此,引用文章时“出自ArXiv”的标签广受认可。但是不受版权法保护的论坛又如何呢?到目前,已发生过出版商在未经OWW用户同意的情况下引用他们贴出的实验方法的事情;另一位佐治亚理工学院的用户Mauricio Bedoya也已向实验室负责人抱怨,如果OWW不能开发一些隐私空间,那么她将把敏感结果单独记录,她的理由是:“竞争对手不公开他们的结果,我们自己则毫无所获,这根本不公平。”连科研博博主Redfield也坦言:“我们不怕别人盗用我们的想法,因为我们的领域几乎没什么竞争对手。”
对此Bradley自信地说,有过剽窃前科的科研人员便得不到信任,因此其实很少有人铤而走险。他还表示,与其受竞争对手偷窥,公开科研结果反而安全。这一点立刻招来质疑,芝加哥大学生物学博士生Laura Satkamp称其过于“理想主义”:“竞争对手偷窥的概率明显小于公开结果的风险,不能不提防贪婪和自私的人。这个时代相信文章,审批基金的时候不是看你在论坛里发了多少言。”而Bradley“公开实验记录不比会议交流更危险”的言论也遭到芝加哥大学细胞生物学教授Benjamin Glick的反驳:“网络交流和会议交流有区别,会议上,你可以选择你信任的人,或者暗示他你给了他信任;然而通过网络,你根本不知道听者是谁。”
对于笃信科学2.0的研究人员,剽窃则似乎丝毫构不成威胁。Redfield实验室几位研究生和博士后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相信开放的科学。那么多聪明的大脑结合在一起,整个科研界就会更有效地运作。”一位从事物理研究的OWW用户甚至认为别人“偷走”了他们的想法并提前一步付诸实现再好不过,因为这样他便可以朝下一个问题努力了,“出色的研究人员通常有许多好主意,但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实施,更多人一起探索,终将有利于你的研究。”当笔者就Bedoya关于公平的顾虑进行询问,今日OWW主管Lorrie LeJeune回答:“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却是每个人如何选择的问题。每个研究人员都需自己权衡信息共享的好处和风险。”
有趣的是,选择开放与否还与学科有关。Crotty主编曾讲演并撰长文《网络2.0在生物界为什么行不通》,包括Ginsparg在内的几位科研人员也纷纷提到:在“开放”问题上,生物学似乎总比数理化来得保守。即使大名鼎鼎的《自然》杂志摆出姿态,创建了众人评议论文的Nature Proceeding网站,响应也是寥寥。苏黎世理工学院博士生王立功这样理解:“数理化一般都是比较理论性的东西,一般想法出来证明便也一目了然;而生物学看重实验结果,谁先做出来算谁的,先把想法透露了就失去了优势。”而Ginsparg则在一篇文章中提到,研究基金依学科不同而不同,生物医学研究往往要花费几万美元,而绝大多数物理和数学研究则一分钱也不需要。正如一个流传已久的笑话:物理学家只用纸和笔便可以做科研,而生物学家则只需一个垃圾桶。生物研究所要耗费的资源和金钱如此之多,其竞争激烈也不无道理。
同是生物行业,去年二月瑞士诺华制药等研究机构却做出一项惊人之举——将他们基于对上百万人的分析而辛苦绘出的“II型糖尿病基因差异图谱”公之于众。你只要有电脑,能上网,不管是不是专业人士都可以下载原始数据。这幅差异图不仅使人们向破译II型糖尿病的遗传成因迈出极有建设性的一步,也同时展示出广阔的制药天地。当被问到为何放手这一商机,诺华生物医学研究所所长Mark Fishman说:“我们只是迈出了第一步。将此项研究所揭示的糖尿病相关基因翻译成新药要全球共同努力。我们希望大家能争着来实现这一梦想。”这可谓开放的科学最慷慨的一次给予。
来自外界的担忧
今日,主张开放科学的群体内部热情高涨,然而一出那个人群又无人知晓,似乎人们要跨越的,不仅是对剽窃的心理障碍。《冷泉港实验室操作指南》执行主编David Crotty曾为科学2.0列出几大罪状:科研人员没时间浏览成千上万学生博客;网上实验笔记不如各大《操作指南》可信;公开资源不便查找;对增进交流没有实质性推动……芝加哥大学分子生物学实验室Rita Strack担心,如果人们将未经同行审阅的结果公布在博客和网络笔记上,没有判断能力的大众则很容易被误导;更有甚者,会为了抢占某项发现的优先权而贴出不负责任的信息。看来,“开放”关乎的不只是信息公开者的意愿。
Redfield实验室博士后Maughan认为“存在争议”正是论坛与博客不同于文献的独特之处,读者应该学会判断孰真孰假。Bradley也表达了相似的意思:“在科学界不存在所谓的‘确定结论’。现在的科学系统最大的一项漏洞便是需要‘信任’的地方太多。读者必须信任编辑选择了合适的人来审查论文,审查论文的科学家必须信任作者所总结的实验结果,通讯作者还必须信任他们的合作人和做实验的学生给出的数据。哪怕其中一环有个闪失,整个系统便不可信了。如果实验记录公开,我们就不必完全押宝在这么多‘信任’上。作为一个科研人员,我甚至连自己也不信任。”话虽如此,科学家却无法要求浏览网页的外行具有用同样清晰的判断正误能力,这一点确是自由言论的硬伤。
如此看来,面对部分人利益受损的公平危机和科研人员社会责任感的不同底线,我们能否坚持科学的绝对共享,实在源于理念差异。已经敞开的科学大门并没有解释一条普适标准,未来的方向,仍待各种观念角力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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