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个电池摊儿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摆在那里的,就像我不知道地铁站出口的那个韩国人是从什么时候起每晚在那里卖辣白菜的。“キムチいかがですか~?”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是低着头,声音刚好让我听到,然后我就抬起眼皮朝她前面的一个板凳上看上一眼。那上面摆着一个橡皮筋扎口的透明塑料袋,袋子圆圆地鼓着,里面是一团黄绿、橙红混合的暧昧物体。我每看这东西一次就会打个哆嗦,然后不由地偷偷扬起眼睛打量一下她的脸,又在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做贼似的逃开。
那还是许多年以前。那时我还是一个无知也无害的留学生,早上起不来,晚上睡不着,每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东京早晨的地铁车厢里异常安静,我常常拉着吊手就靠在别人背上睡过去。如此第一节课永远迟到,我总是低着头从后门走进教室,在最后一排痴痴地坐上一会儿,然后下课,我又低着头从后门走出来。晚上我在便利店站班,总是在没人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香烟盒子。墙上那张AV广告半年都没有换过,我让视线尽量避开那个女人露出来的白牙齿。生活。总是一天一天的过。
而一切都是从那个电池摊儿开始的。
那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下楼梯进入地铁站里,那下面涌上来的风照例吹得我脚步轻浮,我晃荡到站台上,又依着惯性一直往里走。在东京几乎每个人每天早晨都会站在一个相同的位置等车,他们习惯性地下台阶,习惯性地走一段,停下。地铁来了,上车,到站,下车,正好就在正确的出口的正确的台阶下。我也不例外。每天都依着惯性,一直往里走,一直往里走。
站台的最里面是吸烟角。我很讨厌烟味。可是真奇怪,之前我一直都没注意到。
“嘿!哥们,要电池吗?”这声音突兀地发出,让我觉得是自己踩到了它。原来我就站在一个地摊的前面。地摊后坐着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红色的光点,他的整个脸隐藏在刺鼻的烟雾里。我忽然发现这地方黑咕咙咚的。“绝对便宜,500日圆20个,附送一只兔子。”兔子?他的一只手伸过来,掌心是一团粉红色的物事。我往下看去,这才发现地摊上摆满了电池,1号,5号,7号,像是一排排的子弹。“你看。”他把手松开,那团粉红色的物体掉下来,手脚乱动,果然是一只兔子。我隐约记起似乎在什么广告里面看到过这种东西。
那一刻我只是盯着那个会动的小东西,头脑里似乎一片空白。“我买。”我听见一个声音说。“OK!”那个男人当机立断,一把抓起那个还在动弹的兔子连一排子弹塞进我的手里。“500日圆,没有消费税。”
于是我把一枚500圆的硬币交给他,我的手似乎有点颤抖。
地铁呼啸着来了。我挤进车门,然后小心地转过身来。我看见窗口射出的白光照在站台上,那男人穿着黑色的T恤,上面印着一只微笑的兔子,兔子下面是一行白字,DURACELL。车子开动,兔子的笑容一闪一闪。
DURACELL。我赶紧看看手中的电池。上面印着:TOSHIBA。是啊,在日本根本没有DURACELL。我又赶紧看看手中的兔子。这确实是一只兔子——正咧开嘴邪邪地笑着,我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平静下来。兔子背后有个很大的发条。嗯,发条。我屏住呼吸,开始拧这个发条,一圈,两圈。紧了。呜哇。我一口把憋住的气都吐出来,同时也把发条松开。兔子的手脚都动起来,发出滋滋滋的声音。而车厢里还是那么安静,只听得到车外的铁轨碰撞,吭吭,吭吭。我给周围每个人都送上了一个微笑。每个人都表情木然。我的兔子它还在动。还在动。我几乎开始有点崇拜起这团粉红色的东西,仿佛那是一个婴儿。我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世界。
动力持久。我暗地里这么称呼那个神秘的男人。他为什么专门卖电池?而且还是在地铁站里?而且还是在那样一个阴暗的角落?是了,他一定烟瘾很大。也许他仅仅是为了吸烟才待在那里(真的,如今走在路上都不让吸烟了,要找个地方还真不容易),而碰巧又有点电池收藏癖。又或者那是只有我才看得见的电池摊儿,而他是只让我看见的隐身人。他的面孔也许会随着那幽蓝的烟雾一起消失。他长什么样?一定是满脸麻子。不,络腮胡子。有个刀疤。
可他又是怎么认出我是一个中国人?哦不。我不想知道。
从此以后我乘地铁总是会带上那只兔子。我最爱做的就是站在车门的旁边,望着门外永远的黑暗,一遍遍地拧发条。一圈。身后的那个中年男人把手上的报纸翻了个面。不是那种哗啦一声痛快地抖出纸的质感的翻面,而是小心翼翼地翻动一张竖着折了8折、仿佛一本口袋书大小的报纸上那隐秘的褶皱。没有声音。两圈。在玻璃的反光里那个坐在对面个打瞌睡的男孩突然惊醒。他有些迷茫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睡过了站,只好又把头低了下去。他的眼皮一跳一跳。三圈。对面那个一直盯着手机屏幕的女人突然把手机合上。噼啪。她失去了着落的眼睛很不情愿似的望过来一眼,又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把手机打开。啪噼。好,紧了。我屏住呼吸。车子开始减速。减速,一点点慢下来,停下。我吐出气。门开了。我松开手。人群开始松动。滋,滋,滋。兔子的手脚都开始绕圈。人们稀里哗啦地涌到站台上。
这里面有一种无以言说的快感。我每一天每一站都乐此不疲。这是一种细小的、单纯的时间片段划过皮肤时的痒痒的感觉,让我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流逝,有什么东西在改变。——并没有什么隐喻。真的并没有什么隐喻,虽然如果你偏要说有我也不会反对。
我后来没有再见过动力持久。我开始想要快点用掉那20颗电池。我想等到我用完电池的那一天就可以再见到他了。我决定每次用数码相机的时候都不停地推拉镜头。这个方法很有效率,可惜数码相机并不常用。于是我又买了一个古董的Walkman。最古老的放磁带的那种。每天早晨在地铁里我都煞有介事地戴上耳机,然后按快进键。有时是倒带键。这是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摸索出的结论:听快进时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比听音乐要过瘾多了,而且还比较费电。后来我干脆把磁带换成了空白带,听着磁带倏倏划过,哗啦哗啦哗啦吱——。不仅如此,我还买了电动剃须刀和电动牙刷。——不不不,我并不是迷恋上那些高频率音效,后来我又买了PSP。而且还买了两个。左手和右手联线对战。
于是在两个月以后我终于用掉了那些电池,而在这段日子里天气也逐渐变冷,那天正是一个阴惨惨的早晨。冷风冻得我身体僵硬。
坐在地铁站台那个黑暗角落里的是一个老太太。她用了一种非常蹩脚的日语对我说:“電池いらないですか?”她的声音紧张不自然,有点神经兮兮。我并没有多问什么,那些日子我也神经兮兮的。大家都说大地震就要来了。
“我买。”我说,“多少钱?”可是老太太仍然用着蹩脚的日语继续说道:“千円。スペシアルジウデンキツキ。”スペシアル?ジウデンキツキ?我递过去一张千圆纸钞。老太太拿过来一版四个泛着幽蓝光泽的电池,还有一个不明所以的盒子。我接过,那电池是Panasonic的OXYRIDE。我心里琢磨这东西什么时候变成可以充电的了。
地铁来了。我好不容易挤进去,一时动弹不得。
然后——然后就地震了。在地铁开出没多少时间里,突然一下剧烈的震动,车子猛地停了下来。“失礼しました。大きい地震のため一時運転見合わせております。皆様に大変ご迷惑かけまして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情報が入り次第連絡いたします。”车里的广播响起,又沉寂下去。车窗外黑呼呼的。车子被裹在一团黑暗里。是的,尽管车里灯火通明,但它确实是被裹在永恒的黑暗里。我被裹在人群里。人群没有一点声音。
我从口袋里掏出兔子。上发条。一圈,两圈,三圈。松开,滋滋滋。再拧。一圈,两圈,三圈,滋滋滋。再拧。一圈。两圈。三圈。滋滋滋。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车里的广播又突然响起,“皆様に大変ご迷惑かけまして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大きい地震のため一時運転見合わせております。情報が入り次第連絡いたします。”说完这一样的话以后又沉寂了。周围还是没有人说话。大家都规矩地一动不动,有人把手机打开,又关上。噼啪,啪噼。
又是五分钟过去了。广播再次响起,“皆様に大変ご迷惑かけまして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大きい地震のため一時運転見合わせております。情報が入り次第連絡いたします。”仍然是一样的话。周围依然安静。
又是五分钟过去了。广播再次响起,“皆様に大変ご迷惑かけまして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大きい地震のため一時運転見合わせております。情報が入り次第連絡いたします。”仍然是一样的话。周围依然安静。
又是五分钟过去了。广播再次响起,“皆様に大変ご迷惑かけまして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大きい地震のため一時運転見合わせております。情報が入り次第連絡いたします。”仍然是一样的话。周围依然安静。
不。不!他们难道没有不安吗?难道这种事很平常吗?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规规矩矩、一动不动、没有一丝表情地站着?我四处转头,扫视每一个可以扫视的角落,打量每一个可以打量的人,默念每一张可以默念的广告——可惜整个车厢挂的都是一种广告:“自分を一番大事に思っている人がいます。だから、借りすぎない。アコムです。”天哪!难道这就是这个国家的温情脉脉?为了这个世界上最在乎自己的人?我们就该谨小慎微,克己奉公,不要借太多高利贷?而且这还是一个高利贷广告说的话?难道他们借高利贷像领工资一样吗?如果我爱一个人,我可以为她借高利贷借到粉身碎骨、死心塌地、皮开肉绽!
我就这样盯着这广告看,越看越觉着义愤。自分を一番大事に思っている人がいます?自分を一番大事に思っている人がいます。自分を一番大事に思っている人がいます!这话简直让人坐立不安。我胡乱掏着口袋。拿出手机,上面写着:圈外。拿出月票,上面写着:学生票。拿出兔子,上面印着:DURACELL。拿出刚买的电池,上面写着:Panasonic。拿出那个不明所以的盒子——啊,这确实是一个充电器——一个手机充电器。
我把Panasonic的OXYRIDE拆开,塞进充电器里。然后把充电器插上手机。手机上的红灯亮了起来。在那个瞬间,信号标识上的“圈外”变成了三根直线。
我立刻把手机打开,拨了0033-86-。嘟——电话通了。我大喊一声:“妈——!”
周围的人全体侧目。我闭上眼睛。
(完)
(本故事纯属虚构)
6 comments
这篇文章为啥要发在格致上呀?貌似和Science的主题无关啊!
by Diplodocus on 2011/11/02 at 23:30. #